《苔蕾絲·德斯蓋魯》是法國作家弗朗索瓦·莫里亞克的經典之作,初版于1927年。小說主要藉由同名女主人公的內省視角,追溯了這位出身外省資產階級、“才智早已名聲在外”的女性毒殺丈夫未遂的因由。


如果說在出版當年,女性因不堪家族、社會重壓而企圖弒夫的故事尚屬驚世駭俗,那么在近百年后的今天,當女性主義早已成為公眾話語中的常態(tài)化議題時,我們重讀這部小說的意義又在何處?更進一步看,苔蕾絲誕生于一位秉持天主教信仰的男性作家筆下,這種“創(chuàng)作者”與“角色”身份間的張力又能為我們當下的性別反思提供怎樣的新思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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弗朗索瓦·莫里亞克(Fran?ois Mauriac,1885-1970),法國小說家、劇作家、評論家,曾任法國文學家協(xié)會主席、法蘭西學院院士。195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。


撰文 | 王天宇


《苔蕾絲·德斯蓋魯》

作者:[法]弗朗索瓦·莫里亞克

譯者:唐洋洋

版本:野spring|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1月


“透過家庭那活生生的柵欄”


“苔蕾絲,很多人會說你不存在。但我知道你存在,多年來,我窺探著你,時常攔住你的去路,摘下你的面具”。故事正式展開之前,作者便以簡潔卻犀利的筆觸勾勒出苔蕾絲的生存困境,引導讀者“透過家庭那活生生的柵欄”,走向這位向往自由卻被現(xiàn)實桎梏的女性形象。


小說從庭審后的場景展開。苔蕾絲的父親雖在庭外等候,卻并不關心女兒的命運,而是憂慮判決是否會影響自己競選參議員,以及能否保住家族名譽。當苔蕾絲走出法庭,父親“沒有吻她,甚至沒有看她一眼”,只顧和律師交流,“仿佛她并不在場”。連送她前往火車站的馬車夫都可以毫無顧忌、“貪婪地盯著”她,妄圖窺探她的秘密。苔蕾絲無奈:“難道這一生都要被這樣凝視嗎?”寥寥數(shù)筆,人物的孤立與被動已然凸顯。


而即便被控毒殺丈夫,苔蕾絲“還得依靠這個男人”。她不得不連夜回到阿熱盧斯——先坐一小時馬車,再轉乘“每站都停、沒完沒了的小火車”,最后再換馬車走上十公里,才能抵達那片“土地的盡頭”——也是犯罪的發(fā)生地,她的丈夫貝爾納正等待著她??臻g上的歸途與時間上的回溯相互交織,最終指向那個苔蕾絲自己都不了解、甚至“根本沒想犯”的罪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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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寂寞的心靈》(2012)海報。電影改編自小說《苔蕾絲·德斯蓋魯》。


“一切都得從頭講起”。童年是結束,亦是盡頭。自幼喪母,苔蕾絲被父親交由耳聾的姑姑在阿熱盧斯撫養(yǎng)長大。她的“形象就是根據(jù)這片干燥的土地創(chuàng)造出來的;這里沒有什么東西能活下來,除了飛鳥和流浪的野豬”。松林、荒原、寂靜、黑暗構成了她眼中的阿熱盧斯。在那里,“對土地、狩獵、吃喝的共同熱愛在所有人……之間建立起一種親密的兄弟情誼。”“一切仿佛被凝固在傳統(tǒng)中,所有的車都要‘合乎車轍’”,“哪怕稍稍打破下慣例,都會讓他們走上死路”。


在這種封閉的環(huán)境中,女性自我被無限壓縮,被簡化為妻子與母親兩個標簽。教育的目的也僅限于培養(yǎng)她們履行這雙重角色。安娜是典型:“厭惡閱讀、只喜歡縫紉、聊天和大笑?!倍敾?、天性正直的苔蕾絲卻因“抽煙抽得很兇”,“不像我們一樣守原則”,被視為異類。女性個體存在的價值亦無時無刻不受到男性的質疑。苔蕾絲認為,在她所認識的男人里,“唯一出色的是她的父親”,而這個父親卻鄙視包括女兒在內的所有女性:“她們全都歇斯底里,要么就是一些蠢貨!”進入婚姻后,這種虛無感更令苔蕾絲感覺迷失方向,仿若走進了一座牢籠。丈夫貝爾納有教養(yǎng)、理智、“合乎車轍”,一切以家族利益為先。他從未嘗試理解過苔蕾絲。選擇結婚更多是因為兩家的心愿(當?shù)厮腥艘捕歼@么覺得),因為苔蕾絲是“這片荒原上最富有、最聰明的女孩”。哪怕在得知自己被毒害之后,他也會選擇為保全自己和家族的顏面,為“怪物”妻子作偽證,并因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而感到喜悅。


“無聊……除了卑微的日常事務以外沒有任何盼頭——孤立無援?!焙⒆拥牡絹砹钐俳z倍感窒息。她被夫家奉為“一件圣器,一個儲藏他們后代的容器”,徹底失去了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感。更可悲的是,一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諷刺的:“年邁的女親戚和天真的丈夫對你的照料令你厭煩?!趺戳??’他們說,‘我們對她可是有求必應啊?!蔽镔|的安穩(wěn)與表面的平靜并不能掩蓋他們對苔蕾絲內心的漠視。她的肺腑之言無人理會,但她的思想與行動卻必須循著“車轍”。


另一方面,這種壓抑不僅來自外部社會,女性群體內部同樣延續(xù)和共謀了這一秩序。小說中,年少追求愛情,一度遭父母逼婚的安娜最終接受了失去自我的命運,還會因苔蕾絲沒有先問候孩子而鄙夷她。被幽禁期間,本應照顧苔蕾絲的女傭自覺成為男性權力的幫兇:“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貝爾納先生。”她不僅在飲食起居上怠慢,更在言語中徹底否定女主人的尊嚴,把她比作狗:“貝爾納先生知道如何馴服不聽話的狗。你知道他有時候會給它們戴上‘暴力項圈’嗎?用不了多久,他也能把這個女人馴服。”即便是受過世俗教育、將良知視為“唯一的光”的苔蕾絲本人,也難以擺脫這種慣性。面對始終真心待她的姑姑,她亦不免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態(tài),“像上帝對待自己的女仆一般”,在姑姑默默為她服務時,她甚至“連看都不看一眼”。


小說中,作者借讓·阿澤維多之口,以隱喻揭示了父權制及其性別化價值體系主導下的女性生存困境:“這廣闊而均勻的冰面困住了所有靈魂;時而一道裂縫出現(xiàn),黑乎乎的水便露了出來:有人反抗,然后消失;又結了一層冰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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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寂寞的心靈》(2012)劇照。


“去過危險的生活,在深層意義上”


小說取材于作者18歲時在重罪法庭所親歷的卡納比夫人投毒案,但與現(xiàn)實有異,在莫里亞克筆下,苔蕾絲被指控的罪行并非激情所致(為了另一個男人),畢竟貝爾納比她“能嫁的大部分男人都有教養(yǎng)”。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驅使她做出了犯罪的舉動,連“自己都嚇壞了”。這一曖昧而不可言說的動因,正是苔蕾絲悲劇的根源。


小說關于投毒的描寫僅一頁紙。貝爾納在聽仆人報告馬諾大火時,心不在焉地將福勒溶液加了兩倍劑量。對此,苔蕾絲既不在乎,也不關心——“她出于懶惰沒有說話,也可能是出于疲憊”。這種漠不關心令人聯(lián)想到加繆《局外人》中的默爾索。但與后者以主動之姿拒絕并對抗社會虛偽規(guī)范相比,苔蕾絲更多呈現(xiàn)了一種被環(huán)境壓抑后的被動又帶有屈從意味的消極反抗。


莫里亞克以“母狼”為喻,進一步凸顯了苔蕾絲的生存之痛。母狼象征著野性與原始力量,代表她內心未被馴化的生命沖動與對自由的渴望(“我只想保持真實”)。然而,這股力量卻被家庭與社會的牢籠層層束縛,只能轉化為隱忍甚至破壞性的能量。母狼的孤獨與邊緣感,恰恰對應了苔蕾絲在外省資產階級家庭中被視為異類的處境。她渴望被人理解、被人欣賞,卻無法適應注定屬于她的封閉鄉(xiāng)村生活。她是個“務實的小姑娘”,曾試圖在婚姻中尋求秩序與歸屬,甚至“按照家庭的要求”勸安娜離開阿澤維多,因此被安娜指責:“結婚以后,你立刻變成了這個家的女人?!钡露竞?,家族卻本質上再次成為審判她的法庭。她被囚禁,連財產支配權也被剝奪。


更深層的,該隱喻還揭示了女性身份的悖論:一方面,苔蕾絲被要求以母職延續(xù)家族血脈;另一方面,她的野性與獨立意識卻注定無法被接納。由此,“母狼”不僅成為苔蕾絲矛盾命運的象征,也凝練地展現(xiàn)了她在壓抑與反抗之間的掙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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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寂寞的心靈》(1962)海報。電影改編自小說《苔蕾絲·德斯蓋魯》。


正是這份撕裂感,使苔蕾絲在遇見讓·阿澤維多時,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與轉折。讓直言不諱地揭露了她的處境:“在這里,您不得不說謊,一直到死?!迸c他短短數(shù)次的見面,卻足以將苔蕾絲的身體和靈魂引向另一個世界——巴黎,那里的法則是“成為自己”。讓離開后,苔蕾絲體會到了真正的寂靜。她仿佛“走進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,陷入了越來越濃的黑暗中”。讓之于苔蕾絲,如若她理想的“鏡像”。如果說在遇見讓之前,孤寂尚能忍受,苔蕾絲還試圖在家族與自我之間找尋平衡,那么是讓的出現(xiàn)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理解與自由氣息,并推動著她“像個野蠻人一樣,不加思考,走出黑暗,走出厭惡,抵達自由的空氣,快!快!”這份沖動成為“去過危險的生活,在深層意義上”的最為生動的詮釋:危險并非指外在的冒險,而是敢于突破既定秩序,直面自我與自由的深淵。


小說最后,苔蕾絲“離開車轍”。在巴黎的街頭,她微帶醉意,走向了一段全新的、亟待創(chuàng)造的人生——“我珍愛的,不是石頭砌成的城市,不是研討會,不是博物館,而是那片躁動不安、生機勃勃的森林……阿熱盧斯的松林在呻吟,之所以動人,只是因為它聽起來像人的聲音?!?/p>


苔蕾絲為追求真實離開故鄉(xiāng),來到巴黎,卻也在其中投射了故鄉(xiāng)的影像?!八氉孕χ?,像個很幸福的人”。這份“像”本身揭示了虛妄:她固然在表面上擺脫了舊有社會環(huán)境的束縛,卻從未真正掙脫那分裂、沖動而受傷的本性。她明白自己不愿或不再愿意的是什么,卻依然不知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。莫里亞克最終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,沒有給予這個“怪物”真正的救贖,而是讓她繼續(xù)沉溺在那混亂無序、分裂且有罪的天性中,“漫無目的地走著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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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寂寞的心靈》(2012)劇照。


“我們必須先變得更好,才有資格窺見真理”


莫里亞克曾在一次訪談中指出:“苔蕾絲(形象)模糊,她的命運也不那么明確。因她內心所承載的一切,她可能會經歷不止一場冒險,獲得不止一次機會。我想知道她的結局會如何?!边@種開放性與不確定性構成了他對這一人物形象無法割舍的迷戀之源。福樓拜說:“包法利夫人就是我?!碧俳z同樣承載著莫里亞克自身的精神投射。與其說他在塑造一個虛構的女性,不如說他借苔蕾絲與自我對話,探索人類靈魂在壓抑、孤獨與罪惡中的可能出路。


這份執(zhí)念也體現(xiàn)在他對苔蕾絲命運的不斷“續(xù)寫”上。繼《苔蕾絲·德斯蓋魯》之后,莫里亞克又在1933年發(fā)表了《苔蕾絲在診所》《苔蕾絲在旅館》兩個短篇,并在1935年的《黑夜的終止》中進一步追蹤她的命運。苔蕾絲由此成為莫里亞克創(chuàng)作中的特殊存在,負載著作者對精神困境與救贖命題的持續(xù)而未竟的思考。這份救贖的寄望,在小說前言中亦有清晰流露:他將苔蕾絲與圣洛庫斯相提并論,盼她能在歷經痛苦后獲得救贖——這對他而言既是文學的探索,也是信仰的試煉。


而苔蕾絲自身的掙扎,恰是這份試煉的鮮活注腳。她曾幻想在巴黎的生活,“讓她的心去挑選自己的家人——不是根據(jù)學院挑選,而是根據(jù)思想和肉體”,可當她真正站在首都的土地上,卻發(fā)現(xiàn)孤獨依舊如影隨形:她不知如何安放這來之不易的自由,如何打發(fā)這無限延展的時光,如何面對失去參照的自我。這份幻滅在《苔蕾絲在診所》中愈發(fā)濃烈。她向精神醫(yī)生埃利澤傾訴:“我開始有經驗了,‘歡樂的幫派’往往很快就會瓦解……”而醫(yī)生“裝出想要治愈靈魂的樣子”,卻根本不相信靈魂的存在。苔蕾絲終究未能找到可以理解自己的“家人”,即便置身人群,熱鬧過后只覺空虛。


莫里亞克對苔蕾絲的書寫始終飽含憐憫,這在《苔蕾絲在旅館》中借一位年輕男子之口得以傳達。彼時的苔蕾絲仍在漂泊、孤獨、痛苦的邊緣徘徊。她的靈魂病了,但還活著。她看似沉溺于激情,內心深處卻既不懂得愛,也拒絕愛。正是這份懷疑、冷漠與不信任,使她無法與他人建立真正的聯(lián)系,最終注定走向孤獨。需要說明的是,這里的“愛”不僅限于男女之情,更是一種超越個體的博愛與慈愛。小說結尾,年輕男子對苔蕾絲說出“我愛您”,這句話褪去了世俗情感的輕淺外衣,更接近于源自上帝的神圣之愛。而這背后,是莫里亞克對苔蕾絲最深的憐憫與希望——“至少,在我把你丟下的這條路上,我希望你不是孤獨的?!?/p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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弗朗索瓦·莫里亞克。


當下,女性議題在公共話語中愈發(fā)高漲,甚至有向男女對立方向發(fā)展的傾向。在這樣的語境中,重讀百年前的《苔蕾絲·德斯蓋魯》尤具意義:它提醒我們,真正需要被注視的并非抽象的對立或標簽化的身份,而是女性作為“人”的生存困境。


世異時移,女性所面對的凝視與束縛依然存在。而這一困境的核心,絕非某一套普世制度或單一話語能輕易化解。正如莫里亞克所言:“女性是不存在的,但一個個女人存在。”每一位女性的生命體驗都是獨特的個體實踐,真正的解放從不可能依賴外界的一次性賜予,而是源于個體內心的勇氣與智慧。在這個意義上,苔蕾絲的故事之所以穿越時空,依然打動人心,正因為她既是被囚禁在家庭與社會秩序中的“異類”,也是不斷在孤獨、懷疑和痛苦中尋找自我的“人”。她的掙扎為我們提供了一面鏡子,使當下的女性主義反思不止于制度改革或性別對立,而回歸對個體自我完善、精神獨立的深刻追問。


在莫里亞克筆下,這份追問被賦予了更深邃的精神縱深:“這種完善既不是終點,也不是目的,而是一條通往真理的道路。因為不是真理讓我們變得更好,而是我們必須先變得更好,才有資格窺見真理?!?/p>


撰文/王天宇

編輯/張進

校對/趙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