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歲這年，“白龍”飛奔入水，從江里救起一個人。
更確切來說，是2月4日下午2點左右，這匹名叫“白龍”的白馬，馱著主人依立拜，從湖北仙桃漢江邊的堤岸俯沖下來，像一簇銀焰，直向水里的人影奔去。江水冰冷湍急，水位沒到白龍的下頜。四蹄無法著地，它只能喘著粗氣、抻長脖子游動。
馬背上，38歲的依立拜一手牽韁繩，一手拽緊落水的男人。57歲的劉杭州也游了過來，從后面托起落水者，共同努著勁向岸邊去。岸上站著36歲的蘇邵高，他最早發(fā)現(xiàn)險情，也最先翻身下馬，阻止了落水者女兒試圖下水救父的冒險舉動。
2月6日上午，新京報記者從當?shù)孬@悉，仙桃見義勇為基金會為三人授予“見義勇為先進群體”稱號。下水救人后發(fā)燒未愈的白龍，也戴著大紅花一同接受表彰。
“首功還是要歸白龍?！彼麄冋f。
烈馬
2月初的漢江還在枯水期，漢江大橋右岸露出大片淺灘?！斑@里算是我們仙桃離城區(qū)最近、最開闊的地方了，平時到這邊玩的人也多?！币膀T基地老板蘇邵高在江邊搭了一座蒙古包，養(yǎng)了15匹馬，忙的時候會騎馬帶著客人跑一跑，空下來就在附近遛馬。
2月4日下午2點左右，蘇邵高在岸邊遛馬，好友依立拜則騎著“白龍”，到地勢更高的江堤上跑馬。
熟悉白龍的人都知道，它是匹烈馬，脾氣暴，對生人戒備心強，平時也只有依立拜和蘇邵高能駕馭?！暗瞧ズ民R，跑起來速度很快?！碧K邵高說。
依立拜見它第一面時就喜歡得不得了?！澳鞘?024年9月24日。”他脫口而出買下白龍的日子，在仙桃一處景區(qū)，有人想要低價出手——誰會想要長滿癩子、掉毛、癢得到處蹭的病馬？依立拜卻湊上前。
身為自小在新疆長大的哈薩克族人，他從6歲便開始騎馬，父親是喂馬好手，自己也跟著見識過不少好馬。2020年，依立拜來到湖北，從事養(yǎng)殖技術工作。14歲開始養(yǎng)馬的依立拜，一眼就看出來面前的家伙骨架和四肢都不錯，他騎上兩圈，更覺得馬身輕快、穩(wěn)當。
蘇邵高（左）與依立拜合影。 受訪者供圖
“我們一般不養(yǎng)白馬。”依立拜解釋：“老話說白馬‘路子不廣’，就是會倒霉?！笨梢懒葸€是買了回來，給這個相當于人類20歲的新朋友取名“白龍”，每天為它洗熱水澡、擦藥。
買回來的第三天，他騎著白龍跑了100多公里，下馬之后，白龍就定在那里等著他，“要是別的馬，早就跑走了?！币懒菔冀K記得那個場景，更加疼愛它，一星期后，白龍的皮膚病也好起來，重新長出一身白毛。
“它是別人的草，我的寶。”依立拜說。半年來，依立拜悉心照料著白龍，一日三餐、按時喂水洗澡，從沒讓它生過病。
“它就像我的孩子?！币懒菡f，馬是敏感的動物，面對陌生、危險的環(huán)境，會下意識躲避。有時候白龍反感走某個地方，依立拜也不會強迫，包括到岸邊飲水?！八犖业脑挘乙猜狇R的話。”
事發(fā)那天，白龍沒有絲毫抗拒。依立拜聽見蘇邵高的呼叫，來不及系好馬鞍，只扣了一個繩扣，發(fā)出一聲指令，白龍就載著他直沖下江。蘇邵高覺得這是人對馬的信任，也是馬對人的信任：“就像戰(zhàn)場上的隊友，相互配合才能安全回來?！?/p>
白龍馱著依立拜（紅圈處）下江救人。 受訪者供圖
“走近一步”
蘇邵高也是在馬背上發(fā)現(xiàn)落水者的。他聽見有人喊“救命”，循聲找去，發(fā)現(xiàn)一名中年男人在水里掙扎，眼看江水已經(jīng)漫過胸口，隨時可能被沖走。
作為仙桃市游泳協(xié)會的隊員、一名常年在漢江邊游泳的老手，蘇邵高知道這有多危險。
“這是一條航道，平時走貨船，水深至少十幾米，水流急，更兇險的是橋下有暗流漩渦，很容易陷進去?！碧K邵高即便游了20多年，也輕易不敢往江中心去。而且到了冬天，危險又增一分。“水溫不到10攝氏度，要留出多余的體能對抗寒冷，最多只能游六七分鐘?！?/p>
情況緊急，容不得猶豫，蘇邵高雙腿夾緊馬腹，朝落水者疾馳而去，快到的時候，突然看見一個女孩在岸邊大聲哭喊著“爸爸”，想要下水去救人。
“你不要做傻事，趕緊回來，我能救他上來，你如果下去，我要救兩個人了?！?蘇邵高極力勸阻女孩，對方卻執(zhí)意下水，離岸已有1米，眼看江水沒過她的小腿肚，蘇邵高一邊呼叫岸邊的朋友報警，一邊翻身下馬、沖向漢江，將女孩推回岸邊。
劉杭州（左一）、依立拜（右一）和白龍一起救人。 受訪者供圖
依立拜聽見了呼救，劉杭州也聽見了。
跟蘇邵高一樣，老劉也是一名游泳愛好者，加入了仙桃市游泳協(xié)會，曾經(jīng)在部隊服役十幾年，轉(zhuǎn)業(yè)后在仙桃市中醫(yī)院工作，一年前開始冬泳，每次只游幾分鐘，就是為了挑戰(zhàn)下自己。
2月4日下午，他在江邊15米左右的地方剛脫下外套，戴好泳帽泳鏡，還沒來得及熱身，耳邊就傳來求救的聲音?！爱敃r腦殼都是僵硬的，只感覺一條生命會從水里消失，除了我，誰還能恰好下水呢？我責無旁貸?！眲⒑贾輵{著直覺，光著腳朝江里跑去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：把他拉上來。
冬天的江水冷得刺骨，像無數(shù)流動的利刃，不到一分鐘，就讓劉杭州肌肉僵起來，心臟“突突突”地跳，氣都喘不過來。岸邊，蘇邵高還牢牢拽著女孩，一手脫去外套，準備下江救人。
正在這時，依立拜駕著白馬風一般趕來。
“行不行？”蘇邵高擔心他。
“沒問題?！敝煌Ａ舜蠹s5秒鐘，依立拜便和白龍再次向前，超過劉杭州，先行趕到落水者身邊。
就像網(wǎng)絡流傳的視頻顯示的那樣，依立拜下半身浸泡在江水里，試圖靠近落水的人，白龍本能地轉(zhuǎn)身，依立拜則不斷調(diào)整方向，看準機會一把拽住對方往回行。中途劉杭州趕到，托住落水者的腰身，直到靠岸。
鏡頭晃蕩，全程不過一分鐘，只有劉杭州和依立拜知道有多艱難。
快靠近落水者的時候，一個急流涌過來，把劉杭州打偏了方向，直到他看到白龍，才堅持著靠了過去。落水者穿著羽絨襖，浸水之后就像個裝滿了水的水桶，依立拜用盡力氣才能拉動。
“比平時自己游不知道累多少倍。如果當時馬和依立拜沒在，我和落水者應該都很危險，現(xiàn)在不敢估計。”劉杭州感到后怕，自己曾在2024年端午節(jié)下江救過人，也遇上了回流窩子，但水更暖、離岸更近，遠沒這次危險。
生活中的劉杭州。 受訪者供圖
岸上的蘇邵高也牢牢盯著江面。
“他們身上有衣服、褲子，在水下全是阻力，一旦對方不配合，沒有多余的體力回來怎么辦？”他時刻準備著，一旦情況危急，自己也立刻下水，至少能帶回一個人。
他有過經(jīng)驗——之前在重慶云陽江邊，一位飛滑翔傘的女士不慎落水，他立刻脫下外套，從兩米高的岸上跳江救人，同樣是冬天，水流湍急，水底都是帶刺的雜草，他奮力向前游，卻差點被滑翔傘的繩子纏住，憑著對水的了解，他借力脫身，用了大概20分鐘才將人救回。
幸運的是，這次救人過程順利，沒人受傷。
依立拜和蘇邵高回到蒙古包，先給白龍卸下馬鞍，擦拭干凈，才換了身干凈的衣服。這時，依立拜才覺得害怕：“當時只怕有船經(jīng)過水里的人危險，也沒多想，只覺得騎馬快一點。要是沒有白龍，可能真的很危險?！?/p>
劉杭州則不斷強調(diào)著自己并沒做什么，也不算英雄，和路上遇見車子陷在泥地后自己推一把是一樣的?！翱吹揭粋€無助的人在呼喚的時候，我相信每個人都會向他走近一些?！眲⒑贾萦X得，自己沒有逃掉，就算對得起自己的責任和良知。
令他們意外的是，救人的視頻感動了無數(shù)網(wǎng)友，大家稱贊他們是英雄，媒體的電話也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。“沒想到會引起這么高的關注度，當時救人的時候沒想別的，現(xiàn)在也是平常心?！碧K邵高說。
愛馬的好人
救援結(jié)束了，可依立拜沒法放下心。
2月5日凌晨5點，他發(fā)現(xiàn)一向健康的白龍不對勁，看見自己也不理睬，吃不下糧，身上滾燙，馬的正常體溫在37攝氏度左右，當天卻升到了41攝氏度。依立拜心疼極了，連夜給朋友們發(fā)消息，他自己也懂獸醫(yī)技術，給白龍配藥、打針、吊水，幾位朋友從武漢、河南、東北趕來，輪流照料白龍。
馬嗆水是件危險的事。
中國馬業(yè)協(xié)會在微信公眾平臺提到，馬匹并非天生適應深水環(huán)境，冬季漢江水溫較低，馬匹在水中浸泡后如未及時保暖，可能導致體溫驟降、肌肉痙攣，甚至引發(fā)代謝紊亂；江水中可能有污染物或尖銳物，馬匹皮膚劃傷后易感染，若未及時消毒可能發(fā)展為蜂窩組織炎或膿腫；嗆水或吸入異物可能引發(fā)肺炎，尤其是馬匹在緊張狀態(tài)下呼吸頻率加快，更易吸入江水；應激狀態(tài)下，馬匹可能出現(xiàn)腹瀉、食欲減退，長期可能發(fā)展為結(jié)腸炎等慢性疾?。凰凶枇Υ?，馬匹需消耗更多體力維持平衡，可能造成肌肉拉傷或蹄部韌帶損傷。
2020年8月，福建晉江三匹馬因下海救人后同樣出現(xiàn)發(fā)燒癥狀，在中國馬會專家團隊介入提供醫(yī)療保障后，馬匹最終康復。而在依立拜的陪伴與照料下，白龍也慢慢恢復。2月6日上午，依立拜告訴新京報記者，目前白龍還在發(fā)燒，但是比之前好了許多。
下水后白龍發(fā)燒，人們輪流照料。 受訪者供圖
徒弟王麗娜很明白依立拜的感受。
王麗娜眼中，師父是一位古道熱腸的好人。因為獸醫(yī)醫(yī)療技術在業(yè)內(nèi)小有名氣，依立拜經(jīng)常被邀請到各大養(yǎng)殖場處置牛馬的疑難病癥，平時也常馴馬、教人騎馬。朋友想養(yǎng)馬，依立拜就免費給對方馴馬，耐心教對方如何喂糧、怎樣護理，有小孩子玩水溜進湖里，他想都不想，“噌”地跳進水救人。
2024年11月，依立拜與蘇邵高因為養(yǎng)馬相識，他留在仙桃這家野騎基地，日常馴馬，帶客人騎行。
蘇邵高想起來，2024年11月5日，他第一次見依立拜時，對方也是騎著白龍，皮膚黝黑、身材精干，像來自西域的牛仔。外表看起來粗糙，卻把馬照顧得格外妥帖，每天早上七八點，依立拜就會起床挨匹喂糧，看著它們咀嚼、吞咽，才能放下心來。
“他很有愛心?！贝汗?jié)前，蘇邵高和依立拜去逛商場，路過一家新開的零食鋪子，門口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推銷，他給男孩10塊錢，請他幫忙買些零食，男孩買完遞給他，他卻請男孩留下自己吃。對方不懂，依立拜解釋：“你這么小就幫家里做事，這是獎勵給你的?！?/p>
那次逛街，依立拜還新買了一雙皮鞋，特意留到過年穿。救人的時候，他恰好穿著那雙新鞋，因為浸了水，皮也鼓起來。依立拜卻連說這是小事：“鞋濕了還能干，人和馬沒事就好?！?/p>
新京報記者 左琳
編輯 彭沖 校對 李立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