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月6日，廣西南寧市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一處屠宰點內，一只煺了毛的山羊體形精瘦，但肚子卻鼓鼓囊囊。屠宰工用刀在羊肚皮上輕輕劃開一道口子，被打了料的羊胃立即涌出羊腹攤在地上。再一刀劃開羊胃，夾雜著玉米粒的綠色草料，立馬噴涌而出。
“草料有十來斤吧，都是灌進去增重的?！蓖涝坠ふf，這還算灌得比較少的，當天還有一只羊被灌了二三十斤，活活撐死的……
11月下旬，新京報記者接到線索，稱廣西南寧市有人非法給即將上市的山羊灌食增重。新京報記者暗訪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從云南、四川、貴州等地收購運來的山羊，幾乎都未經過檢驗檢疫，在運抵南寧隆安縣那桐鎮(zhèn)、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壇洛鎮(zhèn)后，被送進路邊多個非法灌食點進行草料灌注，增重后又進入南寧市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的牛羊交易中心進行交易。
按照相關規(guī)定，牛羊等牲畜交易、屠宰前必須進行檢驗檢疫，但該交易中心無法提供正規(guī)檢疫合格證明，不少商戶都是從其他市場購買檢疫合格證提供給有需求的牛羊買家。灌食撐死的羊以及運輸途中不明原因死亡的山羊，幾乎都被送進交易市場附近的“黑”屠宰點進行宰殺處理，流向餐桌，成為食品安全隱患。
12月25日，南寧市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石埠街道辦水產畜牧站和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農業(yè)農村局水產畜牧股工作人員表示，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牛羊交易中心未備案，不具備交易牛羊的資質，所以不可能依規(guī)進行檢疫和消毒；涉事屠宰點也無資質，屬于無證“黑”屠宰窩點。
12月6日凌晨，南寧市隆安縣那桐鎮(zhèn)一處山羊灌食現(xiàn)場，一名男子正攪拌飼料，一旁是待被灌食的山羊。 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增重：高壓管灌飼料山羊慘叫陣陣
12月6日凌晨，一輛滿載山羊的貨車慢慢駛入南寧市隆安縣那桐鎮(zhèn)一個簡陋的棚子中，幾名工人分工明確，借助昏暗燈光一陣忙碌，有人將棚內成袋的飼料打開攪拌好倒入容器中，有人拿著白色的塑料管深深插入山羊喉嚨，通過高壓將飼料灌入山羊腹中。
陣陣山羊的慘叫，不斷傳到棚外，不時引起正排隊等待被灌食羊群的躁動。
這處棚屋，就是一家隱蔽在高速路收費站附近村落的非法灌食窩點。一名知情人士稱，從云南、貴州、四川等地運過來的山羊，都從附近高速路出口出來，直接被送到類似的窩點進行灌食增重，當?shù)厮追Q“保養(yǎng)”。增重后的山羊，則被立即送往附近的牛羊交易市場進行銷售。
給羊“保養(yǎng)”后再進入交易市場，已是當?shù)嘏Ｑ蚴袌龅囊粋€公開秘密?！罢麄€行業(yè)都是這樣做的，根本買不到不打料的羊?！鄙鲜鲋槿耸勘硎?，唯一的區(qū)別不過是灌的料多一些還是少一些，“被灌食的羊，有的當場就被撐死，就算是活羊，買回去養(yǎng)著也是百分之百養(yǎng)不活的?！?/p>
食品工程博士、科普作家云無心告訴新京報記者，在屠宰之前給羊灌入草料，雖不涉及食品安全問題，但用草料增重，屬于摻假和欺騙行為。
“在羊被屠宰前，大肆給它們灌入身體無法承受的食物，還是一種違背動物福利的做法。這種操作會讓動物在屠宰之前遭受很大的壓力和驚嚇，體內分泌的腎上腺素會影響到肉質。相比于在安詳狀態(tài)下宰殺的牛羊，沒有保證動物福利的牛羊，肉的品質和烹飪后的口感都會下降?！痹茻o心談到。
除了南寧市隆安縣那桐鎮(zhèn)非法灌食增重窩點，新京報記者還在南寧市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壇洛鎮(zhèn)找到3家非法灌食增重窩點。這些非法灌食增重窩點門口，都設置有卸載和裝載山羊的通道。
南寧市隆安縣那桐鎮(zhèn)的一處山羊灌食點。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交易：“賺的都是羊肚子里草料的錢”
這些被灌食的山羊，都被送往附近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石埠街道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牛羊交易中心。
記者查詢發(fā)現(xiàn)，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成立于2022年4月19日，注冊資本為500萬元，注冊地址位于南寧市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石埠街道和安村。經營范圍中的許可項目包括食品生產、種畜禽經營、牲畜屠宰、種畜禽生產、牲畜飼養(yǎng)、檢驗檢測服務等。
12月6日凌晨5時許，一輛云南牌照的貨車滿載山羊，在壇洛鎮(zhèn)一處窩點給羊灌完食后，緩緩駛出。新京報記者一路跟隨，發(fā)現(xiàn)該貨車直接駛入了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內的牛羊交易中心。
這個牛羊交易中心占地約70畝，已經投入使用的彩鋼板大棚面積約4000平方米。棚內被鐵絲網(wǎng)分割成一個個約一百平方米的檔口，活羊被圈在籠內，死羊則被隨意堆放在籠外網(wǎng)邊。
新京報記者在該交易中心暗訪時，一位自稱是牛羊交易中心老板的男子稱，進入該市場銷售的山羊基本都做過“保養(yǎng)”，都是“喂飽了”才拉進來賣。
“要是不‘保養(yǎng)’，哪會有人把羊拉過來賣?！痹摾习灞硎荆蜇溩邮昭虻膬r格是每斤十一二塊左右，然后在這里加價兩到三塊錢再出售，“‘保養(yǎng)’以后，羊肚子里至少有六七斤飼料，是賺‘肚子’的錢?！?/p>
牛羊交易中心老板還說道，一只羊只要有3斤的利潤就非?？捎^了，“3斤的利潤，一只羊能賺40塊。這個主要是賺快錢，如果羊的肚子太空了，生意不劃算?！?/p>
12月6日，一名買家表示想買沒灌食的山羊，即便價格高點都可以，但詢問多家商戶，都被告知沒有那樣的羊。
“這個話說得沒有意義，我們說了都不算。我收來什么樣的羊，就只能賣什么樣的羊?！币幻驒n口主回復買家。
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牛羊交易中心一角，貨車正在卸羊。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檢疫：要合格證只能從別處買
新京報記者在暗訪中注意到，這家牛羊交易中心的商戶，都無法提供正規(guī)合法的檢疫合格證明。運輸活羊的貨車在進入交易中心前，除了進行灌食，并未進行任何檢疫，也未消毒。
根據(jù)《動物防疫法》和《動物檢疫管理辦法》的相關規(guī)定，畜禽養(yǎng)殖場（戶）出售或者運輸畜禽前，應當向當?shù)貏游镄l(wèi)生監(jiān)督機構申報檢疫，提交動物檢疫申報單和相關動物疫病檢測報告等申報材料。經檢疫合格的，方可調運。
同時，畜禽養(yǎng)殖場（戶）委托畜禽收購販運單位或個人代為申報檢疫的，應當出具委托書，提供申報材料。
雖然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經營項目包含檢驗檢測服務，但按規(guī)定，依法須經批準的項目，經相關部門批準后方可開展經營活動，具體經營項目以相關部門批準文件或許可證件為準。
12月25日，新京報記者致電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農業(yè)農村局，在問及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是否取得賣羊資質，以及是否進行過備案時，一名工作人員明確表示，該公司并非官方授權入駐的交易市場，沒有經過執(zhí)法機構的監(jiān)督，并不算正規(guī)?！八麄儧]有得到相關批文，是否進行檢疫、消毒等相關流程，我們也無從知曉。”
“來的路上沒有人檢查，檢疫站也不檢查?！睂τ跈z疫問題，牛羊交易中心的老板表示，這些山羊都是從鄉(xiāng)下直接收上來賣的，沒有檢疫票（檢疫合格證）。這種情況在云南、四川很普遍。他還稱，只有賣那些被宰殺送進當?shù)爻?、學校這些地方的羊，買家才會需要檢疫票。
這些山羊運輸前沒有檢疫合格證，市場也無法提供檢疫，買家需要合格證時怎么辦？
記者以買家身份進行暗訪，并要求提供檢疫票，一名商戶表示可以從別的市場買檢疫票。
隨后，這名商戶打電話給一名劉姓女子購買12月6日當天的檢疫合格證，但最終只買到來自另一市場的11月29日的檢疫合格證?！澳苷业綑z疫票就不錯了，還挑什么挑。沒有檢疫票也沒這么嚴重，我們一天要賣幾千只羊，如果要票的話，一點都賣不動。”這名商戶說。
12月24日，新京報記者就“代開檢疫票”一事致電廣西新又鮮肉制食品有限公司負責人，對方回應稱，“目前還沒有堵（攔截檢查），過一段時間就都需要開票了。我們可以幫忙從別的市場買檢疫票，小車400塊，大車600塊?！?/p>
商戶從別處買來的檢疫合格證明。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宰殺：屠宰窩點無資質，衛(wèi)生堪憂
據(jù)知情人透露，伴隨牛羊交易的興起，交易市場附近還有隱藏的“黑”屠宰窩點，為商戶和買家提供宰殺服務。
12月6日，在交易中心商戶的引薦下，新京報記者跟隨一位買羊者的三輪車，來到離交易中心不遠的一處屠宰點。
屠宰點幾乎全由藍色彩鋼板搭建，幾名工人正在房內分工進行煺毛、分割、內臟清洗等工序。除了煺毛需要將羊放進專用機器外，其他工序幾乎都是在地面上進行。未處理的死羊、已煺毛的整羊、已分割的羊肉、未處理的內臟等，都胡亂地擺在地上。
12月6日，屠宰點的工人正在處理已煺毛的山羊，羊肚內全是被灌食的草料。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一名工人將煺毛的羊扔到地面上，隨即拿刀準備分割清理。接著就出現(xiàn)文章開頭一幕：大量草料不斷地涌出來，還依稀見到幾顆玉米粒。
“玉米是羊自己吃進去的，草料基本都是灌進去的。”這名工人說，一只羊最多被灌入多少斤飼料，取決于“老板”想賺多少錢，“想賺得多就打得多?！?/p>
記者也注意到，內臟清理區(qū)的大桶和塑料筐里，已經堆滿了從羊胃里清理出來的草料。
在這里，殺一只羊收費60元。新京報記者也試圖在屋內查找屠宰資質許可，但沒看到任何屠宰許可證明。
對于是否為正規(guī)屠宰點，一名屠宰工表示遇到政府來查就只能趕緊跑。
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農業(yè)農村局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，當前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還沒有定點屠宰羊的屠宰線，“原則上對羊進行屠宰的話，需要有檢疫證?！?/p>
12月25日，石埠街道辦水產畜牧站工作人員也表示，在西鄉(xiāng)塘區(qū)石埠街道辦的轄區(qū)內，目前還沒有審批過任何一家屠宰點。
11月18日，新京報記者曾就“無證非法屠宰場”安全性問題咨詢農業(yè)農村部畜牧獸醫(yī)局吳學寶。對方明確提到，屠宰場在無證的情況下不得開展相關的屠宰活動，否則將會被認定是私屠濫宰。根據(jù)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》第二百二十五條的規(guī)定，未經許可經營法律、行政法規(guī)規(guī)定的專營、專賣物品或者其他限制買賣的物品，擾亂市場秩序，情節(jié)嚴重的行為，屬于非法經營罪，可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，并處或者單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；情節(jié)特別嚴重的，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，并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或者沒收財產。
“沒有證，相關部門不會派獸醫(yī)去檢疫，官方獸醫(yī)干的事相當于代表政府（監(jiān)督）。如果沒有官方檢疫，（屠宰場）可能注水、注藥?！眳菍W寶稱。
非法屠宰點內，工人正在清洗羊內臟。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隱患：變質羊肉流向餐桌
在暗訪中，新京報記者注意到交易中心很多死羊并未被集中進行無害化處理，而是擺在一旁供買家挑選。
一名商戶稱，這些羊有的是在運輸途中就已經死掉，還有一部分是灌食撐死的。
其中一家商戶門前，堆放著5只黑色山羊。“那5只都是我剛拉過來的，都是‘好’的羊，肚子那么大，一看就知道是打料撐死的?！痹诒粏柤啊叭馐欠裼袉栴}”時，他表示自己無法保證，“沒有人敢保證死羊的肉沒問題，活羊我都不敢保證。”
被胡亂扔在地上的死羊。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攝
死羊并不愁銷路，有些已經明顯變質的死羊，依然在交易中心銷售。每天早上六點半左右，牛羊交易中心就有不少小商販挑選死羊。有經驗的小商販和買羊者往往會挑選到剛死不久的羊，然后拉到沒有屠宰資質的屠宰場進行處理。在被問及死羊的肉是否還能吃，一位買羊者并未正面回應，只是說了一句：“肉還不是流到市場去了?！?/p>
“即便是這種被灌食撐死的羊，也需要對肉的硬度、pH值、口感等綜合因素進行專業(yè)的鑒定和檢驗，才能判斷肉是否有毒有害?！笔称饭こ滩┦吭茻o心表示，其中最大的風險就是有一些因病致死的畜禽通過非法宰殺流入市場，消費者又無法分辨，這種問題肉有很大的食品安全隱患。
新京報記者 賀俊怡 秦冰 閆沫琛 熊麗欣 實習生 苗玉薪
編輯 甘浩
校對 李立軍
